宋尾

《万古与浮力》收录的诗作每一首我都看过,但当它们按一种节奏,叠放、穿插、有序码排在一个平面时,那种齐整、干净、成熟、异质,及上述印象带来的纵深和冲击,还是让我深感陌生。不管是个人标识性和艺术审美价值,这部诗集呈现了焕然一新的神色。马嘶藏在背后作为诗人的面目,从形式到内容,已相当清晰。

《万古与浮力》毫无疑问是马嘶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诗集。值得注意的是,这并非刻意精选,不是历年集萃,而是马嘶近5年的写作练习。没错,我认为,这实实在在是练习——一种在不确切中摸寻确切的过程,或反之,但这正是我所见到的。这几年,马嘶自觉或不自觉地尝试完成一件任务,即准备成为什么样的诗人。

就我看,马嘶进入真正的实效写作,是从2017年后开始的,与两个标志性的背景相关:跑调与中年。

跑调,这故事现已不算什么秘密了:一个不死不活的以专议各种跑调话题为主的微信群,趴着10多个有着近20年情谊的老友,有传媒人、政府职员、教育工作者、广告人、地产人、出版人、餐饮主、文学编辑、海外侨胞及无业者(我)。

2019年底开始后,群里忽然热闹起来,杂七杂八,有人颇无聊地提议,每月交5首诗歌作业,完不成者罚款。众人皆无异议。因为这帮家伙原本就是由诗结下深谊的,只是惯于隐匿面目以各现实形象存于各地罢了。但谁都没想到,这个月度作业,居然神奇地延续至今。

马嘶,就是这个群的群主。应该说,这个群主不是交作业最积极的,但受益最多。毕竟,他不光完成了作业,还在其中找到并确立了自身。我认为,他真正的创作转折期即来于此。既定的数量要求,使他开始拥有稳定的写作计划,由此也辟出了写作时间,从而得到稳定的输出。

这个稳定性的建立,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前置条件,对他或任何创作者一样关键——抱着专业的心态做业余的事,与用业余的心态做专业工作,结果是迥然而异的。因此,《万古与浮力》与他的既往作品有了根本性的不同。

或许,若干年后回头来看,这部诗集是他个人的断裂点、转折处。通俗来讲,其实就是一种方向——他在写作多年后,找到了自己的路径。或者可以试着从这样一种角度来观察,看他在近年丢弃了什么,又获取了什么。

我觉得他舍弃的第一件东西就是“长”与“大”。以前,他是喜欢把诗写长的,也曾迷恋组诗。现在他确立了“短”,基本在10行内。并且越来越“小”,鲜有宏阔。短小看似容易,实则不然。短,本身就是一种能力,写得短而小,但无损于诗的容量,这是不易办到的。

要挤干那些赏心悦目但多余、无效和夸饰的成分,说来容易,实际操作很难,要自我折磨,将自己推倒。现今,说到马嘶就想到他的短诗,二者合一,说明他的实践已见成效,已越过了心理的惯力。再说,诗虽短促,却凝练丰实,融贯了心理逻辑和现实空间,与以往相比明显是在另一层面了。

第二样是抒情性和长句。马嘶以往为人熟悉或称道的,是他诗里的情感力;而长句这种形式,是抒情最惯常的载体。而今这两样均被他扔弃。他近年的作品,在短的框架格式下,往往常有数字构成的短句,很是引人注意。有人喜欢,有人觉得突兀。但这是他的主动维新:语言不再平滑,而是布满褶皱,有些奇诡,情感藏于那些嶙峋缝隙里,不再浓烈、滚动,只剩下若有若无的情绪遽然折断后徒留在什么地方。他变成了另一种诗人。

另一被扔掉的可能是“旧”的视野。如他反复吟咏的乡野,如今在他作品里被置换成不确切和更阔远的世界。同时,他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也在作品中建立并明晰。如用第三者角度观察城市周遭,关注那些微渺的人与事。“入世”是他比较微妙的一点变化。

尤其值得一说的是,近来他有意在现实语境中借意传统,形成空间和时间的呼应。这种杂糅式的结构渐成风格,使得其作品与众不同。如站在阳台与古人对话,在城市与自然对话,深夜跟卡夫卡、策兰、芥川龙之介对话,构成一种奇异的心灵文本。

“在梦与醒、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探寻心灵的隐秘。现实与梦境交织,明快与晦暗融汇,建构出一个个独特而生动的精神隐喻。”(人民文学奖颁奖词)他用这种偶合性的分离结构,拼接着自身的空间与幽暗。并且,这种对话中,除诗里的“我”,往往还站有第三个人——作为现实的、读者的、旁观者的,那个“我”。将“彼”置换为“我”,用“不说”替代“说”。这是他最大变化。

随之被扔弃的,还有他一个较明显的痼疾:随意性。马嘶也曾盲从于诗的即时性,而今他的诗明显经过思索,有过反刍,外化的现实和内在的精神指向更加明晰。也就说,不再随随便便写一首诗,也不认为轻易写下的便是诗,认同了修订的必要性。多了敬畏、虚心与诚意。

本质上,这部诗集,更像是马嘶从“故我”脱离到“新我”的过程,是“故我”与“新我”的争辩与反思。“细小的我/往昔的我/走向衰老的我”(《垂钓》),“少女怎么才能重新回到樟叶的体内/我怎能重逢抱头痛哭的我”(《骑着中年的老虎》),“一个中年人带着老年的处方笺在年轻的街头凛冽而行”(《岁末诗》),“感谢命运恩赐/比预想过早一些/得到了一张完整的/永远中年的脸”(《借光的人》)……

中年哀愁笼罩了诗集,但也不令人悲戚,还有一种贯穿始终的反诘和自省——“独坐空山/不过是为了自己占领自己”(《生如松针》),“有一个人/身披袈裟/捎来你的口信/说我不配享有这样的中年”(《黄庭坚的宜宾》),从而马嘶在此得到一种真实的生命体验,“逸乐和虚寂交替/我随之消失”“我活过了他们的年龄——真正的死亡/并未发生”。这个话题就不展开了。我想说的是,这种中年情境,是马嘶近年诗歌写作的一种基石。

我在想,恰好是正在抵达的中年困境、压力、焦虑,与现实的远与近,一同构成了这部诗集。途经和抵达的车站、新或旧的地址、项目与PPT、会议和报价;母亲、妻子、儿子和整个家庭生活;远的故乡与囚禁灵魂的居所。等等。全部的现实在不同维度和层面,构成他个体的“万古”,构成时间和空间里的实与虚,他在其中就如一枚星球,被时常粉碎又重新构成。

那么,浮力又是什么?怎么发生的呢?我为这个问题迷惑。

在书架上,我翻找出马嘶的第一部诗集《热爱》,出版于2011年——实际上,那时他已习诗很多年。当然,那些诗与如今已不是一回事了,但这是个奇妙的对应。我想这篇文章有结论了。所谓浮力,大概就是这份一切不确定的热爱,如航行中的压舱石,如空中的悬停。

在无边无际的“万古”,诗是惟一让他获得自我也能被他攥住的那样东西,是命运垂钓于时间中一根单细孤单的绳索。它指向永恒,它也是浮力,没有浮力就没有我们,没有浮力也不会有这些诗。

(《万古与浮力》,马嘶著,长江文艺出版社,2023年12月)

作者简介

宋尾,生于湖北天门,现居重庆,从事新闻工作10多年。著有小说集《失踪在街上的人》《奇妙故事集》《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》,长篇小说《相遇》《完美的七天》。曾获第七、九届重庆文学奖,第七届红岩文学奖,第三届巴蜀青年文学奖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