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林欣

彝族作家李美桦最新长篇力作《春度龙岗》,是一部关于地方的、民族的史诗性作品。小说主要叙述新中国成立初期彝族地区民主改革的艰辛历程,采取现实与历史相互交错的方式展开,一方面通过乌嘎惹等人的讲述,追忆过去红军游击队的故事,另一方面通过陈达五等人的行动,展现以龙岗寨为核心的彝区在历史变革过程中各方势力的交锋。

《春度龙岗》首先吸引人的地方,是悬念丛生、迭宕起伏的故事情节。

小说开篇抛出悬疑,紧紧抓住读者:当家娃子阿力次吉带来工作队已到乌地吉木的消息,预示着这片宁静而封闭的土地即将发生重大变化,也引起人们的纷纷猜疑。然后,又写寻找红军游击队,引出神秘人物乌嘎惹出场。通过一系列反常的现象,暗示这一地方潜伏着的各种势力的相激相荡。

小说叙事节奏明快,往往在一个故事发展到高潮就突转急下,迅速完成情节转向。如乌嘎惹与沙阿果约定出走,到了关键时刻发生突变,数不清的士兵开进豆沙关;再如诗薇结婚的喜庆氛围中,出现了抢劫与屠杀等。整篇小说情节环环相扣,引人入胜。

虽然小说这种文体发展到现代以来,曲折的情节已不再是评判其优劣的要素,也不再是作家的首要追求,但我们又常说,文学是语言的艺术,小说是叙事的艺术,叙事依然是一个重要的评价尺度,如何讲好一个故事依然考验着作家的写作才能。在这一点上,李美桦特别用心,写出了一本好看的小说。

《春度龙岗》运用多种叙事手法,塑造了多个生动的、丰富的、饱满的人物形象。如对龙岗寨黑彝头人阿尔哈铁的形象塑造,层层铺陈,有传说中的飞天蚂蟥阿尔哈铁,有下层人眼中的主子阿尔哈铁,有主要矛盾冲突中的头人阿尔哈铁……通过正面、侧面等多个角度展现人物的复杂性,避免了以往很多同类题材小说中人物符号化、脸谱化的弊病。

诚然,小说写什么很重要,怎样写也很重要,这部小说在讲好故事的同时,展现出浓郁而独特的地方色彩和民族色彩,这些正是构成作品丰富文学性的重要体现。

一是恰到好处的地方风景描写。

《春度龙岗》在注重叙事情节的同时,常常穿插着简洁而优美的地方风景描写,随处可见令人惊艳的笔墨。如写龙岗山景致:“一轮满月,静静地悬在龙岗山上。远山巍峨,万籁俱寂。蛙声如潮,虫儿酣唱,夏夜清凉。月亮的清辉簌簌倾泻下来,把康善人家宽敞的院子铺得满满的。”太阳、星月、云彩、山峦、残雪、牛羊、花朵等在字里行间摇曳生姿,展现了彝族地区独特的自然景观,具有明显的地方特征。

当然,这也是作者惯看秋月春风的生命体验,是作者文学地理基因的展露。这样的风景描写一方面稀释了情节的紧张感,使整部小说显得张弛有度,也为叙事作品增加了几许抒情意味。读者在关注情节发展的同时,也在慢慢欣赏路边的风景,阅读体验更加丰富。另一方面,随着现代化的发展,当下文学中的自然景观日益稀薄甚至枯萎的现象越来越突出,而这部小说中的风景描写为我们留存了对大自然的亲近与体悟,对逐渐消失的田园的追寻,对诗意栖居的渴望,实属难能可贵。

二是节制有度的民族文化展示。

很多小说以及影视作品经常会写到当地的各种民俗文化,尽力铺排渲染,将其作为重要的卖点。特别是在当下重视地方文化、民族文化的大背景下,不少写作者更是如此。《春度龙岗》这部小说,作为地方书写、民族题材,当然也不能旁绕对地方文化、民族文化的展示。

小说对彝族的婚丧嫁娶、火把节等都有一定章节的描写,但并不铺排夸张,显得比较节制。如写到诗薇出嫁的准备过程、梳妆打扮、泼水环节等,但篇幅并不多;写到阿尔拉则的阿达去世后的丧事,也是比较简略地带过,并没有大力描写具体环节。

这种节制性的书写,一方面突出了故事情节的主线,使情节发展走向更加聚焦;另一方面也说明在那个发生巨变的历史关键时期,外来的各种力量对这些习俗已经产生了重要影响。在这一浪潮中,它们已经被碎片化,已经难以被完整地、细致地展现出来。

三是在宏大主题中注重日常生活细节。

这部小说虽然表达的是一个关于政治的、民族的、国家的宏大主题,但在叙写民主改革的主线推进过程中,我们还看到了大量的有关日常生活的细节。作品通过细节呈现历史进程,在细节中展现民族文化和地方文化。如写到彝族严格的等级制度、独具特色的家庭生活,以及他们对外来势力的态度等,大多数都是从细节来展开的。

小说中有个片段写到寨子里来了电影放映小队,人们的忙碌景象:“男人们挽着袖子,帮着女人把晒场上的燕麦小麦收拢一堆,把到处堆放的秸杆清理干净。女人们更为忙碌,她们忙着把打好的麦子收回家,把连枷、背箩、簸箕收进屋。彝人都好面子,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电影是个什么玩意儿,他们感兴趣的,不是放什么电影,而是这么远的客人来了,得有人把乱糟糟的寨子收拾干净,不能臊山里彝胞的皮。”这段较为细腻的描写,展现了彝族人片刻相对宁静的劳作景象,展现了他们热情好客的本来性情,也展现了他们作为山里人对电影这种新鲜事物的隔膜。

小说中的日常生活细节,涉及到文学如何书写历史以及何为历史等一系列重要的问题。事实上,历史不仅是那些重大的、具有转折意义的事件,也包括日常生活。正是这些细节,构成了历史的丰富性。

四是多层面的民族民间特色文学样式的借鉴。

小说中的人物对话,常常以彝族人的“尔比尔吉”开头,犹如诗歌中的比兴手法。“尔比尔吉”即格言、谚语,是一种在彝族人口头流传的短小精悍、意义深刻、通俗易懂的民间文学样式,是彝族人民祖祖辈辈长期生活经验和生存智慧的总结。

小说对这些谚语的借用,一方面可以充分塑造人物形象,如阿尔哈铁、乌嘎惹等人说过的“猫眼看九尺,鼠眼看一寸”“云雾厚了看不见树,河水深了看不清鱼”“荞粑可以放在家里,钢刀只能握在手中”等,体现了小说人物见多识广、老谋深算等性格特征,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动具体,也体现了他们对时局变化的复杂性的深刻认知。另一方面,对读者来说也很有意思,读来很有幽默感,让原本较为严肃的阅读体验变得轻松起来。当然,彝族人谚语在作品中的借用,也在提示我们对这类民间文学遗产的关注、搜集、整理与转化。

此外,小说还穿插了几段民歌和情歌,如当被土匪围困时,吉克此鬼所唱的彝家的山歌,语言朴实、诙谐幽默,既体现了彝族人爽朗、好客的生活性情,也与当时困顿紧张的环境氛围形成鲜明对照。在小说结尾处,乌嘎惹与沙阿果有情人终成眷属,沙阿果唱起了心中的情歌,缠绵悱恻,既有对年少岁月的怀念,也有对新生活的向往。整部小说以紧张悬疑开始,又以曼妙歌声结束,举重若轻,意味悠长。

尽管《春度龙岗》这部小说还存在着一些不足,但总的来说,作品在对地方、民族的宏大叙事中,展现出丰富的文学性,在同类题材作品中有所突破,自成特色,是近年来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新收获,值得细读。

(《春度龙岗》,李美桦著,作家出版社,2023年12月)

作者简介



蒋林欣,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。